为什么现在大部分的中国男人不留长胡子了?
当我们翻开泛黄的史书,凝视古老的画卷,一个鲜明的视觉符号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华文明的男性历史:胡须。
从威严的秦皇汉武,到风流的唐宋文人,再到画本里忠义神勇的关羽,那一撮或长或短、或浓或疏的胡须,仿佛是古代男性不可或缺的“标配”。
明代谢肇淛在《五杂俎》中更是记录了令人咋舌的胡须长度:“崔琰须长四尺,王育、刘渊皆三尺,渊子曜长至五尺。谢灵运须垂至地。”这些记载即便有夸张成分,也足以反映出古人对长须的崇尚与痴迷。
然而,将目光拉回到21世纪的今天,我们环顾四周——拥挤的地铁车厢、窗明几净的写字楼、人声鼎沸的商业街——会发现一个截然相反的景象。除了少数从事艺术、时尚行业的潮人,绝大多数中国男性的下巴和上唇都光洁如新。
那张曾经被视为男性气概与尊严象征的“带毛的脸”,已经悄然变成了少数派的“干净脸”。胡子,这个陪伴了中国男人数千年的亲密“伙伴”,究竟去哪儿了?
这并非一个简单的潮流更迭,其背后是一部跨越千年的文化变迁、社会演进与科技革命的宏大叙事。从一种近乎全民性的文化强制,到如今几乎被遗忘的个人选择,胡子的消亡史,折射出的是我们民族在思想观念、生活方式、审美情趣乃至全球化进程中的深刻烙印。
是什么力量,让曾经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”的祖训变得不再重要?又是什么原因,让昔日“美髯公”的荣耀,变成了今日“胡子拉碴”的调侃?要解答这个疑问,我们必须拨开历史的迷雾,回到那个胡子拥有无上荣光的“黄金时代”,去探寻它最初的秘密。
01
在遥远的古代,胡须的存在远非“装饰品”那么简单,它是刻在男人脸上的一张多功能“名片”,兼具实用价值、文化象征与社会意义。
它的重要性,首先源于人类最原始的生存需求。进化论的奠基人达尔文就曾认为,人类男性的胡须在功能上类似于雄狮的鬃毛,既能为相对脆弱的颈部和面部提供物理防护,又能彰显威严的阳刚之气。
这一理论并非空穴来风,现代科学实验为此提供了有力佐证。犹他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,覆盖有毛发的皮肤在遭受钝器撞击时,比无毛皮肤能多吸收近16%的冲击力。这意味着,在那个拳头就是硬道理的蛮荒时代,一脸浓密的胡子可能就意味着在一场斗殴中能少掉几颗牙。此外,在寒冷的冬季,它是天然的围脖。在风沙肆虐的荒野,它是有效的“口罩”。
然而,胡须真正被推上神坛,还是因为它被赋予了深厚的文化与社会内涵。在华夏文明的图腾里,行云布雨的龙,就有着标志性的“龙须”,这被许多学者认为是先民胡须崇拜的投射。《史记·封禅书》记载,黄帝铸鼎功成,有龙“垂胡髯”迎接他升天,臣子们攀着龙髯想要一同飞升,却把龙髯拔了下来,只能抱着它痛哭。从此,“攀髯”便成了哀悼帝王去世的代称,胡须与最高权力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。
这种崇拜最终被儒家思想理论化、神圣化。《孝经》开宗明义地指出: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。”这句话如同一道紧箍咒,将胡须、头发的地位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。胡须不再仅仅是你自己的毛发,它成了父母恩赐的象征,是践行“孝道”的活证据。随意剃除,便等同于不孝,这在宗法社会里是最严厉的道德指控。《礼记》甚至规定,天子、大夫去世后,剪下的胡须、指甲都要放入棺内一同埋葬。
正因如此,一种看似温和却极具侮辱性的刑罚——“耐刑”应运而生。甲骨文中的“耐”字,左边的“而”代表胡须,右边的“寸”代表法度,合起来就是依法剃掉胡须。这种刑罚不伤及皮肉,却能对受刑者的精神造成巨大打击。
它不仅让犯人当众蒙羞,更给他贴上了“不孝”的标签,在社会上寸步难行。当一种身体特征与孝道、尊严、身份、乃至神权王权深度绑定时,它便不再是普通的毛发,而是一座神圣的殿堂。这,就是胡子在中国古代的“黄金时代”。
02
尽管胡须在古代地位尊崇,但并非所有胡子都能赢得赞美。一部胡须史,同样是一部跨越千年的男性审美变迁史。古人对胡子的品味,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细腻和多变。
秦汉时期,人们的审美并非一味追求浓密。汉乐府名篇《陌上桑》中,美女罗敷夸耀自己的丈夫时说:“为人洁白皙,鬑鬑颇有须。”“鬑鬑(lián)”二字,描绘的正是胡须稀疏而有致的模样。这表明,在当时,皮肤白皙、胡须疏朗有型的男子,才是公认的“帅哥”。茂盛的胡子固然象征着血气方刚,但精心修饰过的形态,才是士人阶层品味的体现。
到了魏晋南北朝,审美风向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。士族阶层中涌现出一股“美姿仪、尚风度”的潮流,“何郎敷粉,荀令熏香”的故事流传千古。以何晏为代表的男性,追求的是一种超越性别的柔美,面容洁白、肤如凝脂成为最高标准。《颜氏家训》就曾批评南朝贵族子弟“无不熏衣剃面,傅粉施朱”。
“剃面”风潮的出现,是胡须在中国历史上遭遇的第一次大规模审美挑战。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刮干净了脸。在北方,少数民族政权依然将长髯视为英雄气概的象征,如汉赵开国皇帝刘渊“须长三尺余”,是当时公认的美男子。同时,南朝也有谢灵运这样的名士以美须闻名,可见审美是多元并存的。
唐代,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开放自信的时代,胡须的造型也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姿态。最有名的当属唐太宗李世民的“虬髯”。“虬”是传说中的小龙,这种蜷曲而雄劲的胡须,恰好与“真龙天子”的身份相得益彰。长安城里,既有西域胡商浓密的络腮胡,也有汉族官员精心打理的各式胡型。不过,主流审美依然偏好有型而非杂乱,大胡子若配上不佳的颜值,反而会成为被嘲笑的对象。
宋、明、清三代,随着市民文化的繁荣,对胡须的打理变得更加日常化和精细化。“刀镊业”(即理发修面行业)在宋代已经相当成熟,《清明上河图》中就有刀镊工为顾客修面的生动场景。文人雅士和朝廷官员们更是将胡须视为仪容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首辅张居正胡须长及腹部,据说他常用铅梳梳理,以保持其乌黑光润。在这个时期,一副打理得体的胡须,是成年男性身份、地位和良好教养的最好证明。它不再仅仅是天生的特征,更是一种后天精心维护的艺术品。
03
一部厚重的胡须史,不仅记录了审美的变迁和文化的演进,也留下了无数令人捧腹或引人深思的“段子”与典故。这些鲜活的故事,如同一面面镜子,映照出古人与他们胡须之间千丝万缕的有趣联系。
最著名的胡须故事,无疑属于蜀汉名将关羽。他的“美髯”不仅是个人标志,更被后世神化为忠义的象征。《三国演义》中有一段经典情节:曹操见关羽胡须甚美,便问有多少根,关羽答约有数百根,每到秋冬便会脱落,因此用纱囊包裹保护。曹操听后,立刻赠送他一个更为华丽的纱锦囊。汉献帝也对其美髯大加赞赏,关羽当殿展示,须长过腹,“美髯公”的称号由此传开。这个故事生动地说明,一副好胡子在当时是多么值得珍视和炫耀的资本。
成语“溜须拍马”的诞生,也与胡须有关。据宋人笔记记载,北宋大臣丁谓为人奸猾,极善奉承。有一次,他与宰相寇准一同用餐,看到寇准的胡须上沾了些汤汁,便立刻起身,毕恭毕敬地为长官拂去。寇准早已看穿他的为人,便半开玩笑半嘲讽地说:“参政,国之大臣,乃为官长拂须邪?”(身为国家重臣,竟然为上司擦胡子吗?)此事传开后,“溜须”便成了阿谀奉承的代名词,流传至今。
魏晋名士的率性与不羁,也在胡须的趣闻中展露无遗。西晋名臣张华以多须著称,他甚至专门做了个袋子把胡子套起来,以免妨碍日常活动。当时的大文人陆云有个“笑癖”,见到好笑的事情就无法自控。一次他去拜见张华,看到对方胡子上那个奇特的袋子,竟然当场笑得前仰后合,倒在地上起不来,场面一度十分尴尬。这个故事不仅描绘了名士的奇特风貌,也从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人物个性的张扬。
胡子甚至还能引发家庭内部的“宫斗”。宋代有笔记小说讲了一个故事:一位年过六旬的官员胡须已经花白,他让妻妾帮他拔掉白发。结果,正妻希望他显得老成一些,好让妾室疏远他,于是专门拔他的黑胡子。
而年轻的妾室则希望他看起来年轻英俊,便专门拔他的白胡子。一来二去,没过几天,这位官员的下巴就变得光秃秃的了。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,将人性的幽微与胡子的命运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,读来令人莞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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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入近代,随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到来,古老的中华帝国在西方的坚船利炮面前步履蹒跚。这场剧变不仅冲击了国家的政治与经济,也以前所未有的力量,撼动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与思想观念。胡须,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身体特征,也在这场历史洪流中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。
第一个关键节点,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。革命党人振臂一呼,剪掉满清统治者强加在汉人头上的辫子,成为反抗与告别旧时代的标志性行动。“剪辫风潮”的意义远不止于发型本身,它从根本上动摇了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”的千年古训。当“头可断,发不可剃”的祖宗之法都能被打破时,同属“发肤”的胡须,其神圣的光环自然也随之黯淡。思想上的枷锁一旦被解除,为日后剃须的普及扫清了最大的文化障碍。
第二个推动力,是“西风东渐”带来的全新审美。随着通商口岸的开放,西式的生活方式、文化产品和审美观念涌入中国。在沿海的大城市里,传统的剃头铺旁,开始出现窗明几净、设备新颖的“西式理发店”。这些理发店不仅提供新潮的发型,更带来了一种“文明、卫生”的现代生活理念。在西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审美中,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,往往与绅士、专业、高效的形象联系在一起。这种审美通过画报、电影和归国留学生,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的都市精英阶层。
第三个表现,是上层社会的名人效应。民国初年,政界和军界的人物开始放弃传统的长髯,转而模仿当时在西方流行的胡须造型。其中最著名的一款,便是德国末代皇帝威廉二世标志性的“牛角胡”——只保留上唇的胡子,并用发蜡使其两端高高翘起。从袁世凯、黎元洪到各路军阀,都曾留过类似或简化的造型。
这一变化意义重大:胡子从此前的“自然生长、精心养护”,变成了“刻意造型、乃至削减”。它不再是越长越好,而是变成了一种可以随时根据潮流改变的时尚配饰。当胡子的主体(下巴上的“须”和两颊的“髯”)被大规模剃掉时,它在中国文化中的传统地位,实际上已经宣告崩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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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说晚清民国的思想解放和西风东渐为胡子的“退场”拉开了序幕,那么20世纪上半叶席卷全球的卫生观念、残酷战争与科技革命,则如同三台强力推土机,彻底铲平了胡须在中国男性脸上的生存土壤。
第一大推手,是现代卫生观念的普及与战争的特殊需求。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,化学武器——毒气被首次大规模使用。血的教训让各国士兵明白,任何面部毛发都会影响防毒面具的气密性,在战场上这无异于自杀。
因此,刮掉胡子成了军队的强制性规定。与此同时,1918年爆发的西班牙大流感席卷全球,造成数千万人死亡,极大地提升了公众的卫生意识。医生和卫生专家们开始宣传,浓密的胡须靠近口鼻,容易附着和滋生细菌、病毒,是潜在的传染源。这种源于战场的“卫生”和“安全”考量,迅速演变为一种社会共识,让干净的面容与健康、文明的形象画上了等号。
第二大推手,则是一个具有强烈中国特色的历史因素——“仁丹胡”的负面形象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,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,在中国大地上犯下滔天罪行。
当时日本军人普遍留着一种只在唇上留一小撮方块胡子的造型,这种胡型在西方被称为“牙刷胡”,因为当时日本著名药品“仁丹”的广告商标上就是一个留着这种胡子、身穿军服的“将军”形象,所以在中国被老百姓鄙夷地称为“仁丹胡”。在长达十四年的抗战中,这个胡子造型与侵略、残暴、丑陋等负面词汇深度绑定,成为全体中国人民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。
战争结束后,任何中国男人如果还留着类似的胡子,都会被视为异类甚至汉奸。这种由民族创伤带来的集体性厌恶,使得上唇的小胡子造型在中国彻底失去了市场。
第三大推手,是科技的革命性进步。1901年,美国人吉列发明了世界上第一把安全剃须刀,其核心是“一次性刀片”。这一发明,让剃须从一门需要专门技术、依赖剃头师傅的“手艺”,变成了一件任何人都可以在家轻松完成的日常小事。它极大地降低了剃须的成本和风险。
到了20世纪中叶,电动剃须刀的问世,更是将剃须的便捷性推向了极致。当每天刮脸变得像刷牙一样简单、安全、廉价时,保留并精心打理胡须的传统生活方式,在现代化的洪流面前,便显得不堪一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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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全剃须刀和电动剃须刀的发明,为胡子的“退场”提供了技术上的可能性。然而,一项技术要演变为一种全民性的生活习惯,光靠其本身的便捷是远远不够的。
在这背后,我们必须看到一股更强大、更持久,也更为“隐形”的力量——那就是由商业巨头们精心构建的“剃须经济”和与之相伴的消费文化。这股力量,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,塑造了整整几代男性的面孔。
故事的主角,正是吉列、飞利浦、博朗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。
以吉列为例,其创始人金·吉列不仅发明了革命性的产品,更开创了一种被后世商学院奉为经典的商业模式:“剃刀刀片模式”。
即以极低的价格甚至免费赠送耐用的剃须刀架,但通过持续销售消耗品刀片来赚取高额利润。这种模式的成功,前提是必须让消费者建立起“高频次、重复性”的购买行为。换言之,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卖给你一个工具,而是要让你相信,“每天剃须”是必不可少的。
为了实现这一目标,一场规模宏大、旷日持久的营销革命拉开了序幕。从20世纪初开始,这些公司的广告就铺天盖地地出现在报纸、杂志、广播乃至后来的电视上。他们的营销策略,精准地击中了现代社会的几个核心价值:
首先,将“干净”与“成功”深度绑定。在广告中,干净无须的面孔,总是与西装革履的成功商人、充满活力的白领精英、值得信赖的专业人士(如医生、律师)形象一同出现。而留有胡须(哪怕只是胡茬)的形象,则常常被暗示为懒散、落伍、不可靠。
广告词不断地向消费者灌输这样的理念:“一个清爽的开始,带来成功的一天。”“第一印象至关重要,别让胡须毁了你的机会。”通过这种方式,剃须被巧妙地从一项个人卫生行为,提升为通往社会认可和事业成功的“必经之路”。
其次,创造“剃须焦虑”,并提供解决方案。营销专家深谙人性,他们懂得如何制造一种“不这么做你就有问题”的社会氛围。广告会展示女性对干净面庞的青睐,暗示胡须是情场上的障碍。会描绘因为没刮胡子而在重要会议上显得格格不入的窘境。
在这种持续的心理暗示下,“我今天是不是该刮胡子了?”逐渐内化为许多男性的自觉行为。而解决方案,自然就是货架上那些拥有“三层刀片”、“顺滑贴面科技”、“维他命润滑条”的最新款剃须产品。
第三,定义“成长的仪式”。将“第一次剃须”包装成男孩向男人转变的重要仪式,是这些公司最为成功的文化营销之一。父亲教儿子如何使用第一把剃须刀的温情画面,反复出现在广告中,将品牌与亲情、成长、责任等正面情感联系在一起,从而在消费者心智中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品牌忠诚度。
改革开放后,这些跨国巨头带着成熟的商业模式和营销经验进入中国市场。面对一张张留有数千年胡须文化烙印的东方面孔,他们用同样的策略,成功地完成了市场的启蒙与占领。
电视里,那些面容光洁的港台明星、体育健将和国际超模,手持最新款的剃须刀,微笑着告诉你什么是“现代男人的选择”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中国的货架上只有琳琅满目的剃须产品,而几乎找不到任何成规模的胡须护理产品。
这种消费市场上的结构性失衡,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文化塑造力量。最终,这股看不见的商业推手,与我们在前几章讨论的社会、历史因素合流,共同将一张“干净的脸”定义为了现代中国男性的标准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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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冲刷,胡须在中国男性的脸上已经所剩无几。新中国成立后,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以来,一系列新的社会因素和“不成文规定”,进一步巩固了“无须”的主流地位,让留胡子彻底变成了少数派的个人选择。
首先是职业形象的规范化。在许多行业,干净整洁的仪容被视为专业素养的一部分。军队、警察等纪律部队,沿袭了国际惯例,通常有明确规定禁止蓄须。而在银行、航空、酒店等各类窗口服务行业,虽然没有明文禁令,但干净的面容早已成为约定俗成的仪容标准,被认为能给客户带来更可靠、更亲切的观感。
教师、公务员等体制内职业,也普遍倾向于塑造稳重、清爽的形象。在这样的职场文化下,留胡子可能会被贴上“个性过强”、“不够干练”甚至“邋遢”的标签,成为求职或晋升中一个看不见的障碍。
其次是现代都市的快节奏生活。试想一位生活在“北上广深”的上班族,每天清晨在闹钟的催促下匆匆起床,面对的是拥挤的通勤和一天高强度的工作。在这种“时间就是金钱”的氛围里,花上十几二十分钟去清洗、梳理、修剪、定型胡须,无疑是一种奢侈。
相比之下,用电动剃须刀花一两分钟刮干净脸,显然是更具性价比的选择。古代文人雅士那种“晨起对镜理须髯”的闲情逸致,早已被现代生活的压力碾得粉碎。
再者是大众审美的主流导向。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“奶油小生”,到本世纪以来流行的“花样美男”乃至“小鲜肉”,大众媒体和流行文化在过去几十年里,持续不断地塑造和强化着一种年轻、阳光、干净的男性审美。
在偶像剧、综艺节目和社交媒体上,占据主流视野的男性形象,几乎都是无须的。久而久之,“胡子拉碴”便常常与颓废、油腻、不修边幅等负面形象联系在一起。年轻人为了迎合主流审美,自然会选择将胡须刮掉。
最后,还有一些非常现实的考量。在经历了新冠疫情后,几乎人人都养成了戴口罩的习惯,而胡须会严重影响口罩的贴合度,降低防护效果。
此外,吃面条、喝汤时胡子上沾满汤汁的尴尬,也让许多人对留胡子望而却步。当一个传统习俗在职业、时间、审美和生活便利性等各个层面都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时,它的式微,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结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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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上古神话中寄托着力量崇拜的龙髯,到儒家经典里作为社会伦理规训工具的“孝道”象征。从魏晋士族标榜风度、挑战传统的“剃面”,到大唐天子彰显帝国气象的“虬髯”。从民国军阀追逐西式潮流的“牛角胡”,到抗战记忆里承载着民族创伤的“仁丹胡”。最终到今天几乎被格式化的“干净脸”……
我们沿着胡须的脉络,完成了一次穿越数千年的文化巡礼。这趟旅程的终点,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撮毛发的兴衰,更是一个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,关于身体、身份与自我的宏大叙事。
胡子在中国的消亡,并非一朝一夕之功,而是一场由思想启蒙、审美西化、战争创伤、科技进步、生活变革、商业营销和流行文化共同导演的漫长告别。这场告别,本质上是与一个以集体主义和宗法伦理为核心的旧时代作别。
在那个时代,男性的脸庞并非完全属于自己,它更像是一块被社会规则所占据的“布告栏”,个人的身体特征被强行赋予了沉重的道德与社会枷锁。留胡子被定义为“孝”,不留则可能是“刑”的标志,一副胡须承载了它本不该承受的重量,成为了衡量品德、标示身份的外部工具。这种将身体符号化的做法,正是前现代社会对个体进行规训与控制的典型方式。
然而,当我们再次审视当下的都市,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:胡子并未完全消失,反而正在以一种全新的姿态悄然“回归”。在城市的角落,在艺术家的画室里,在摇滚乐队的舞台上,在时尚博主的镜头前,胡须脱胎换骨,重生为一种纯粹的个人风格和时尚表达。
这一轮的“回归”,深受全球化潮流的影响,与西方的“绅士摇滚风”、“都市伐木工”等亚文化风潮遥相呼应,并在中国本土催生了新的消费文化。胡须护理油、胡须蜡、专用修剪工具等一系列精细化产品应运而生,蓄须本身从一种不经意的自然状态,演变成了一门需要投入时间、金钱和审美品味去经营的“手艺”。
更重要的是,这撮新生的胡须,其内涵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嬗变。它不再是为了彰显宗法社会中的威严与权力,而更多是为了构建一个独特的“自我”。在高度同质化的现代都市生活中,人们渴望通过各种符号来标记自己的与众不同,而胡须,正是这样一个绝佳的载体。
有人用它彰显不羁的艺术家气质,有人用它营造复古的绅士腔调,有人用它修饰脸型的轮廓以增强视觉吸引力,还有人用它表达一种对快节奏生活的反叛和对慢生活的向往。现代胡须的意义,不再是“我是谁”的被动宣告,而是“我想成为谁”的主动建构。它参与了当代男性气质的多元化解构与重塑,证明了“男人味”并非只有一种刻板的模板。
这或许是胡须最好的归宿。当男性的脸庞从一块被动接受社会铭刻的“布告栏”,最终变成了一张可以自由挥洒创意的“画布”时,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社会进步。胡子的千年消亡史,最终通向的,是一个更加包容、多元和自由的审美新纪元。在这场漫长的历史变迁之后,无论是选择光洁如新,还是选择精心蓄养,中国男人的脸庞,终于真正、彻底地属于了他们自己。
